这个夏天的下午,从一个进城拾垃圾的老人开始。
老人从脚蹬三轮上挪移下来,阳光忽得一暗。他身后的蛇皮袋子异常光鲜,隔绝了对城市异质腐臭的想象。拔完玉米地里的杂草,当他的手伸向垃圾箱时,城市的异味蚂蝗一样贴在他的胳膊上。他掏出垃圾,胳膊上也爬满了米粒一样的收成,细碎,猩红,刺痛。
他是冲着药店门牌上大大的“药”字赶来的。店主小董端起他的胳膊时,他还嘟哝着,城里的虫子下手真快。小董的专注,使老人陷入短暂的迷幻状态,好比桃枝的接穗嫁接在李树的砧木上,作为新生的植株,他黑褐色的手臂溢满鲜亮的阳光。杏仁20克,蜂房15克……水煎,外洗用。抓起草药,老人转身离去时,似乎听到关于植物的信念在脚步上坚定决绝的声音。
渊清堂的铺面原先是一个玻璃店,位于商场路的东首。光彩照人的玻璃,置换成暗红深邃的药柜,是另一种通道在打开,闪耀着古铜色的辉光。这些药柜的在场,使得城池成为一丛三七或者一簇小蓟,无限可能地拓展着清新洁净的区域。
这是一个响亮的夏天。汽车尾气的声响,使人觉得这个下午要涨破。商场路是一条单行道。白色护栏在阳光下撑起稀薄的影子。南面是永盛锦园小区,它阔大的阴影里,游走着燥热的气息。有行人看看药店的招牌,模糊的表情不明所以,隔了窗户望去,他明亮的晃动,像是陷在镁光灯里。
来了一个中年男子。他腿上的汗毛异常茂盛,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块荒废了多年的土地。如果不是做着买卖,他宁愿这样健忘下去。他的儿子刚上大学,他必须是一只上足了发条的钟表。说话的时候,他的脸上浮现出催眠了的恍惚和茫然。到处是挥汗如雨的人们,只有他,是一块干燥的木头,丧失了关于阳光的全部知觉。他想,中药汤剂能疏通经脉,打通他与外界的联系。他的絮叨,让人想起树上的知了,好象夏天的盛大只是复活一只鸣蝉的言说。
商场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,老人们开始沿街溜达,他们缓慢的挪动,似乎在确证公园的浓荫就在不远的前面,并且越积越厚。
一张浓艳的脸,从一些衰老皴裂的面孔中凸显出来。经血一般的嘴唇,即将爆炸的胸脯,尖尖的鞋跟垫高的身价,惟恐自己的身份得不到某种确认。她有一个挑衅夏天的名字:白雪。她是病人,她过度地挥霍夏天消费夏天,导致了她的子宫像雨天的楼板,不停地渗漏一些湿湿的液体。她的目光散淡,眼睛里盛着一些心不在焉的神色。她说,她要赶钟点,能不能快点诊治。当小董说出自己要注意否则以后不能做妈妈的时候,她出奇的镇静,好象她根本不知道生育这回事。她只要止血。看着她,不觉凉意袭人:一朵被狂风蹂躏的花朵,她的花期还能延续多长的时间?
白雪推开店门走出去的时候,路灯倏地亮了,她飘忽的身影像是夜行的鬼魅。“华灯初上”,常常呈现在煤油灯下的作文本上。现在,华灯真的亮了。它真实得像舞台上的布景,烘托出一个个具体鲜明的人物,浮游其里。灯光下的“渊清堂”的招牌,浮雕一般,凸显着植物内部的光芒。